《等待戈多》指向的是我们人类将去向何方
“由于他具有新奇形式的小说、戏剧作品,使现代人从贫困的境地得到了振奋”,这句话是1969年时塞缪尔·贝克特凭借剧本《等待戈多》获诺贝尔文学奖时所获得的评价。2019年是这位伟大的爱尔兰剧作家、小说家、诗人,荒诞派戏剧代表人物逝世三十周年,重排贝克特的一系列优秀剧作,再现荒诞派戏剧的经典作品,也成为世界各国文学和戏剧人的一件大事。
《等待戈多》作为贝克特最具代表性的戏剧作品,从1953年法国首演至今,被无数国家译成各国语言在世界各地上演,但几乎在任何一地的上演都面临一个尴尬的境地,观众成群结队地退场,表示看不懂,而留下的观众又盛赞这个戏的精彩和成功。很多人觉得这种效果就是贝克特和《等待戈多》的魅力所在。
而就在2019年5月,唯一获得法国午夜出版社(《等待戈多》版权拥有者)剧本版权授权的中文版《等待戈多》由新蝉戏剧中心的易立明导演重新编译并首演于中间剧场。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部一直以晦涩难懂为著名的作品的中文版竟然三场演出,场场爆满,一票难求。在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演出中,更是时时从观众席传出阵阵笑声。就连来现场观看演出的外国戏剧人都震惊于中国观众对这一剧本的理解和反应。
那么,易立明导演究竟是如何在语言和文化差异的区隔下,成功地颠覆了中国观众对《等待戈多》晦涩、枯燥、深奥的刻板印象?6月16日下午,青睐讲座特邀易导来到北青大厦,给青睐的读者朋友们面对面地解读这部作品的排演历程和收获,带我们走进他心目中的戏剧大师贝克特。
在讲座现场,易导毫不吝啬于对贝克特和《等待戈多》的溢美之词,“伟大”和“精妙”等形容词反复出现。不说话的时候易导很有一种严肃的压迫感,而只要开口说起戏,就立即变成了一个兴奋的“戏痴”,至真至情地跟我们分享关于改编剧本和排演时的种种细节,说到一些情节时更是语速飞快手舞足蹈,引得大家听得入神,笑得会心。 两个半小时的讲座下来,大家纷纷感慨回去要再细细消化,并且期待能在今年11月再走进中间剧场,现场观看易导版本的《等待戈多》。
而易导也建议我们:“如果想真正读懂《等待戈多》,一方面是要去看原著,另一方面就是要用更高的视角去看,不局限于具体的人和事,在更广阔的宇宙中间去看待人类本身所面临的问题,才可能越看越有意思。这也是我排《等待戈多》最深最大的体会。”
翻译的差异导致了剧本的难懂
2019年是贝克特逝世三十周年,但其实中文版的《等待戈多》在项目启动时并没有想到“献礼”这一层。易导坦言,一开始筹划这部剧主要是因为当时新蝉戏剧中心的中法剧场连线项目,而贝克特用法语写作的《等待戈多》也一直是作为重要的法国戏剧代表作品。
“所以其实我们是从2016年就开始排《等待戈多》了,还特别邀请了法国的专家跟我们一起工作,但是只排了两个月,我就发现不能再继续拍下去了。因为我意识到我们目前的中文本对原著的解读存在很多问题,即使我们邀请了专家,并且对照了英文本和法文本,但是事实上法文本和英文本之间也存在差异,所以这些种种的差异,就导致我们的演员没办法真正理解这个戏的所有背景和台词背后的含义,甚至包括导演,也就是我本人对这部剧都没能真正理解透彻。”
因此,当去年11月份这部戏再次启动时,易立明导演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译工作。“我们是以英文本为基础进行翻译,同时对照法文本里的一些概念进行研究。”在翻译的过程中,通过对照发现,目前国内现有的两个中文翻译本存在着很多问题。“目前国内是有两个中文版本,一个是施咸荣先生根据英文本翻译的,还有一个是余中先先生根据法文本翻译的,我们排练用版本是我们自己翻译的,算是第三个版本的中文本吧,这个版本吸取了前两个版本好的地方,又将错误的地方调整了过来。实际上,直到演出结束后,我们在整理的过程中依然在不断发现问题调整剧本,未来我也会将这个演出版本整理出来出版,供更多的人在研究《等待戈多》的时候使用。”
易导具体用了几个例子,来说明前两个中文本存在的问题。“比如说整个剧本的第一句台词,爱斯特拉冈说的‘ Nothing to be done’,这句话在施老师和余老师那里都被翻译成了‘毫无办法’的意思,而其实如果你读懂了《等待戈多》,你会发现这句话是《等待戈多》里最重要的一句话,这句话的高明之处在于贝克特是在很巧妙地接上了浮士德的问题,就是我们用人类诞生以来所创造的所有知识,其实都无法解决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都是毫无用处的。所以演出的版本中我们将‘ Nothing to be done’翻译成了‘一切都是徒劳’。这也就能对上剧本中接下来弗拉季米尔的那句‘我这辈子啊,就是不愿意相信它’。这里面的‘它’就是指‘ Nothing to be done’这句话,弗拉季米尔的意思是我不愿意相信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我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尝试过呢,我为什么要相信这个呢,所以我就要继续的挣扎和折腾。”
解释到这里,易导进一步向我们抛出了大家有关《等待戈多》最直接的疑问,就是这个剧本究竟想要表达什么?真的就是两个流浪汉在一个毫无意义的地方说着莫名其妙的毫无意义的话,代表着生命的荒诞吗?事实上,之所以有人读完会觉得很多台词毫无意义,是因为并没有真正读懂,或者说是被贝克特精妙的写作方法所迷惑。“贝克特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在写作中运用了大量的隐喻和典故,将整个人类发展史都贯穿其中,而且他想表达的不是某一个具体时间节点的具体的人和事,而是在讨论自有人以来所有的问题,也是我们每个人都遇到的问题,我们到底要去向哪里的问题,而这才是《等待戈多》的格局。”
排练的6个月里 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进行文化研究
易导所举出的另外一个翻译出现问题的句子,也说明了贝克特写作的一个特色。在幸运儿和波佐的对话中,波佐在说幸运儿算计了他之后,紧接着说了一句“阿特拉斯,朱庇特的儿子”,在我们现有的中文本中,对这句乍一看完全没有头绪的话做的注释是“阿特拉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反抗主神宙斯失败后,被罚用头和手擎住天空。他不是朱庇特(即宙斯)的儿子。”易导指出,这样的注释就完全是因为缺乏希腊文化背景知识所导致的,而如果同样没有相关文化背景的读者和观众,也自然是完全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我们也是后来才搞清楚,原来这句话是用三个词讲了一个故事。这其实是古希腊神话里‘赫斯珀里得斯的金苹果’的故事中的一个情节。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是朱庇特的大儿子,当时他被要求从被百头巨龙看守的圣园里摘取金苹果,历经艰险后,赫拉克勒斯来到了阿特拉斯背负青天的地方,而附近便是金苹果的圣园。在普罗米修斯的建议下,赫拉克勒斯决定让阿特拉斯帮忙摘金苹果,而自己暂时接替他背负青天。但等到阿特拉斯摘了金苹果后却表示不想再扛着青天了,接下来赫拉克勒斯则又用了一个计策骗过了阿特拉斯,重新让他扛起青天,而自己则迅速地拿着金苹果离开了。所以这才对应上了前半句‘你算计我’的意思。”
通过这个例子,我们也不难发现,想读懂《等待戈多》,首先得有非常丰富的西方文化知识积淀。其实,这也是易立明导演排练过程中的一个重要感受。易导告诉我们,剧组6个月的排练时间里,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进行文化研究。“导演最大的挑战其实是演员,你需要演员去冲锋陷阵,但前提是你得能给演员讲好戏,让他们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用这样的方式说出这样的一句台词,而排练《等待戈多》的难度之一就是让演员们能够真正理解这个剧本。所以我们特别邀请了巴黎大学的专家,给大家讲古希腊文化,讲现代文学和现代哲学,我也跟着一起上课,不断地学习,为了排戏我也把基督教史和古希腊神话重新看了一遍,但最后也证明,这些努力都是值得的,看到观众的反应,我非常欣慰,听到外国专家们的评价,我更是非常自豪。”
易导也表示,虽然《等待戈多》现有的两个中文翻译本都存在着一些问题,但是这也和翻译家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的一些局限性有关,而且文学家本身是对剧本原文的文字进行翻译,而理解剧本其实是需要有戏剧背景的,尤其是理解贝克特这样充满了隐喻的剧本,更是需要戏剧的想象力。
跳跃式对话的逻辑是揭开《等待戈多》的密码
正是易立明导演多年的戏剧经验和直觉让他能够找寻到贝克特在剧本中所留下的蛛丝马迹,并发现了贝克特独特的叙事结构。“贝克特的剧本里的对话往往是跳跃式的,而不是传统戏剧中一问一答式的,这也导致了很多人因此读不懂,觉得贝克特总是说半句话。其实,如果大家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我们真实场景下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就是跳跃式的,话题就是反复的穿插的,甚至经常是恍惚的,比如我们常常会说着说着就会突然说‘哎?我刚才说到哪儿了?’所以,了解这种对话的逻辑其实是解开这部剧本的密码。”
贝克特曾在法文版本《等待戈多》后面附上一封信,特别说明那些所有对他剧本的疑问,其实都能在剧本里找到答案。易导笑着说:“我一开始也觉得这是贝克特在故弄玄虚,但真正仔细研读剧本之后,我就发现我的那些困惑的的确确都在剧本里面。只不过,贝克特从来不是在此时此刻来回答你,很多时候是在前一幕提出的问题,答案是隐藏在第二幕一个特别不起眼的地方。”
通过这些“密码”,易导对《等待戈多》的解读也更加丰富。尤其是其中的几个人物的身份和彼此之间的关系。比如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易导认为贝克特其实是在用这两个人来代表全人类,也就是人类这个物种,甚至可以说这两个人一个代表的是男人,一个代表的是女人,“这从第二幕两个人的对话关系里也可以看出来,因为第二幕中两个人更像是一对夫妻在吵架”。
这样的解读让现场的读者不禁耳目一新,在此前我们所读到的一些介绍和解读中,两个人普遍被称为是“两个老流浪汉”。但易导否定了这样略带“武断”的说法,因为整个剧本从未说过这两个人的身份是流浪汉,也从来没有明确表明这两个人的年纪很大。
不过,在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的对话中,我们知道他们晚上是睡在“沟里”,所以也难怪大家会认为他们是流浪汉。对此,易导也有自己的见解“大家都知道贝克特所处的年代是二战刚刚结束不久,所以我猜测这里的‘沟’其实指的是战壕,而这两个人的状态其实是‘似人似鬼’的状态,这里说的‘鬼’是西方概念的‘鬼’。西方认为人有三种状态,分别为一是活着,二是死了但还未去天堂,三是去了天堂或下了地狱,鬼就是指第二种状态。事实上,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代表的就是前两种的状态,在整个剧本中,这两种状态还会经常切换。”
这种分析也被易导应用到了舞台的设计中,“全世界的《等待戈多》,舞台上都会有一棵树,但是我的舞台上没有树,舞台上我们只有十字架和镜子,这也是我通过他们的对话研究出来的,他们其实是在一个墓地里对话。那棵所谓的‘柳树’其实是墓地里的十字架,而所谓的‘前一天还是光秃秃的,第二天却长出了叶子’指代是西方人在纪念逝者时习惯放在墓地上的花环。”
对于波佐和幸运儿这两个人,易导则认为是在指代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所控制的知识分子。“之前的解读都认为幸运儿是指代被压迫的民众,但其实你仔细阅读就会发现,波佐说他的知识都是来自于幸运儿,但是他还是要用鞭子来控制幸运儿。”
《等待戈多》指向的不是上帝而是拯救 即人类将去向何方
易导在讲座中也反复点明,之所以大家觉得《等待戈多》晦涩难懂,是因为我们习惯了传统戏剧的线性阅读方式。“我们熟悉的是易卜生的戏剧观念,即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发生的典型事件,因为这种固有的戏剧观念导致我们对贝克特的剧作法视而不见。”
在易导看来,贝克特完全模糊了现实主义戏剧的创作方法,不采用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是因为贝克特将几千年的人类发展历史作为时间,将整个宇宙作为空间。“整个戏是两天一夜发生的事,而其实古希腊是一个白天,中世纪是一个黑夜,文艺复兴以后又是一个白天,白天之后我们等来的是什么呢?我们等来的将是黑夜。他是把人类所有的发展历史时期压缩成了两天一夜,然后再面对的是另外一个夜晚。”
那么等待戈多,究竟等待的是谁?一直不来的是上帝吗?易导回答说:“其实不来的不是上帝,等待也不是上帝,贝克特想强调的只是等待本身。而且《等待戈多》其实是对宗教提出了质疑,甚至在剧本的一开始,贝克特就借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之口,对宗教提出了质疑。四个福音书里同一故事里的盗贼却有完全不同的结局,明明都在现场,为什么说的却不一样?显然是不可信的。所以,《等待戈多》指向的不是上帝而是拯救,也就是我们人类将去向何方。”
说起贝克特在剧本中所埋下的思考,易导感慨颇多。“贝克特的写法非常精妙,他甚至在剧本中对莎士比亚的‘To be or not to be’提出了质疑,比如在幸运儿要去救掉在坑里的波佐时所说的独白中,就有‘老虎出于本能都会毫不犹豫的救同伴,要不然就直接跑到林子的深处,而不会在这里思考做还是不做’。‘我们是不是在这种理性的黑暗中沉沦太久了呢?’这些思考。”而这些思考也随之被带进易导的戏剧观念里。他最后告诉我们,排完《等待戈多》,他对戏剧的认识也更加丰富,而他希望这次的演出版本可以成为一个桥梁,帮助大家走出贝克特所说的“理性的黑暗”,从固有的知识和经验中醒来,找寻戏剧更多的可能性,让戏剧能够给人们带来更多面对困难的勇气。
文/本报记者 张艳艳
现场摄影/青睐会员 剧照摄影/阮煦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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